
草堂闲思:杜甫也很“狂”
成都杜甫草堂里的杜甫塑像。新华社资料图
作者:皮曙初
公元759年,杜甫颠沛流离,走陇右,穿剑阁,到了时人向往的“天府之国”成都。他以为找到了栖身的归所,于此定居,筑草堂,赋新诗。后人常说,成都给了杜甫安宁与灵感。然而,当我漫步于成都杜甫草堂,看着当下的繁华与历史的宁静相伴,不禁心生疑惑:成都的安逸闲适给了杜甫内心平和,可他为什么在已是老病昏聩的暮年,毅然拖家带口,下三峡,出夔门,向着楚山湘水奔赴?
及至从他的诗歌人生中探寻答案,我才明白,杜甫的内心,并非完全如我们通常所以为的那样,沉郁、顿挫,冷峻、理性。和李白一样,杜甫也有着狂放的理想、狂傲的人格。
少年杜甫“裘马清狂”
今年正月初三,正是蛇年新春氛围浓郁之时,成都杜甫草堂里熙熙攘攘,游客们扶老携幼,争相挤到大廨、诗史堂的铜像前摸一摸杜甫的胡子,或排着长长的队伍涌入简陋茅屋一睹草堂生活陈设,或在碑亭、花径、影壁等各个打卡点拍张照片,或在溪流边、喜雨亭不自觉地张口就来一首杜诗……杜甫怎么也不会想到,自己“懒惰无心作解嘲”的白茅草堂,会在千年后迎来如此繁荣喧嚣的景象。
时光倒转至公元765年,也是乙巳蛇年,也是正月初三,53岁的杜甫独步草堂门前溪流竹影之间,心中满是欢畅自在,但也不免落寞感伤。他写下一首《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》,将眼前一景一物细致描绘下来,也将自己年逾半百的人生感叹融注其间:“野外堂依竹,篱边水向城。蚁浮仍腊味,鸥泛已春声。药许邻人?,书从稚子擎。白头趋幕府,深觉负平生。”
此时是安史之乱平息后的第三年。这年春节,杜甫必定是在十分矛盾复杂的心绪中度过,生活窘迫与“白头趋幕府”的两难让他纠结,但是不负平生之志的执念让他作出了选择:正月初三,他辞别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幕府,回到郊外草堂,与妻小和邻人们一起过上清贫却恬淡的田园生活。
今天的杜甫草堂是成都游览胜地,即便在数九寒天,也是松竹苍翠、樟榕墨绿,一株株梅花竞放浣花溪旁,落英浮缀水面,锦鲤游弋其间。而在杜甫的年代,草堂位于锦城西郊,邻人村头栽花种药,稚子溪边垂钓问书,或许更有一种朴质纯然的美好。所以我以为,“正月三日归溪上”,是杜甫版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”的选择。
这一年的五月,杜甫带着家人离开成都,“转作潇湘游”“残生随白鸥”,踏上了青年李白出川时曾经走过的路线。
人们常用“奔腾激越”与“浩荡深沉”来形容李白和杜甫,一个是大江奔涌,一个是静水流深,一个是“谪仙人”般的道家文化人格,一个是儒家士大夫精神楷模。在杜甫眼中,“白也诗无敌,飘然思不群”,李白是狂放的,卓尔不群,超越世俗。而在李白笔下,“借问别来太瘦生,总为从前作诗苦”,杜甫是一位头戴斗笠、身形瘦削的苦吟诗人。
然而,李白或许并不知道,在二人洛阳相会,携手畅游梁宋、齐鲁,一同访道寻仙、畅饮赋诗之前,年轻的杜甫内心的狂放与豪情,并不逊于自己。
我们都知道,李白恃才放旷,自称“五岁诵六甲,十岁观百家”“十五观奇书,作赋凌相如”。而杜甫在其暮年所作“自传体”长诗《壮游》中,自称“七龄思即壮,开口咏凤凰”“往昔十四五,出游翰墨场”“斯文崔魏徒,以我似班扬”。一个自视可媲司马相如,一个人称堪比班固扬雄,二人均可谓早慧聪敏,心高气傲。
叶嘉莹认为,凤凰出来是天下太平的象征,杜甫七岁写诗就“咏凤凰”,从小就表现出一种高远的心志。少年杜甫志存高远,虽不似李白那样“大鹏一日同风起,扶摇直上九万里”,但也是“骁腾有如此,万里可横行”。他好名马,“胡马大宛名,锋棱瘦骨成”;又喜苍鹰,“素练风霜起,苍鹰画作殊”;更爱喝酒,“性豪业嗜酒,嫉恶怀刚肠”“饮酣视八极,俗物都茫茫”。
少年杜甫甚至和李白一样,有着一副豪侠模样。“呼鹰皂枥林,逐兽云雪冈。射飞曾纵鞚,引臂落鹙鸧。”他和好友苏源明一起青丘游猎,纵马骑射,一箭落鹙鸧。如果说李白是一位“十五好剑术”“剑术自通达”的剑客,杜甫则是“一个骑胡马,挟长弓、箭不虚发的射手”(冯至《杜甫传》)。李白向往“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与名”的任侠生活,杜甫也有过“所向无空阔”的快意人生。少年侠气,方可射雕,他后来写出“挽弓当挽强,用箭当用长。射人先射马,擒贼先擒王”这样脍炙人口的名句,想是与自幼便有的豪侠精神大有关联。
杜甫“快意八九年”的美好时光,是“放荡齐赵间,裘马颇清狂”的远游经历。“在他从二十岁(731年)到二十九岁(740年)的十年内做过两次长期的漫游,漫游的区域是吴越和齐赵。”(冯至《杜甫传》)漫游是大唐盛世普遍的现象。文人士子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,在长期的漫游中丰富自己的阅历,锤炼自己的才干,并且借着游学,广泛结交仕宦名流,提高声誉,谋求入仕报国的机会。李白“仗剑去国,辞亲远游”的时候是24岁,他从四川出发,顺江东下,出三峡,入荆楚,“南穷苍梧,东涉溟海”,遍游长江中下游一带,自谓“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”。
杜甫年轻时候的“壮游”,首先是东下姑苏台,拜阖闾丘墓,览剑池石壁,观长洲芰荷,谒吴太伯庙,饱览山川景色,凭吊古迹名胜。735年,23岁的杜甫返回洛阳参加进士考试,却落了榜。但他“气劘屈贾垒,目短曹刘墙”,年轻气盛,连屈原、贾谊、曹植、刘桢都不放在眼里,进士落第又算得上什么打击。不久,他便再次出发,奔赴齐赵大地,衣着裘服,策马游猎,很是逍遥自在。
东游泰山,杜甫写下千古名句: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”磅礴之势,尽现大唐盛世一个年轻诗人的卓越才华和非凡抱负。一般认为,这是杜诗中现存最早的作品,大约创作于736年。从7岁“开口咏凤凰”,到《望岳》“一览众山小”,这期间佚失的杜诗不知该有多少,也不知在这些佚诗中藏着怎样一个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杜甫。
李白是杜甫内心的镜像
“李杜堂”是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2024年新开的展厅,厅内所设“李白与杜甫——中国诗歌史上的双子星座”展,再现了盛唐诗坛两座高峰的相互凝望。相差11岁的李白和杜甫,家世不同,性格迥异,却有着共同的休戚,共同的关切,共同的人生理想,共同的政治志向,也有着光耀千秋的友谊,震古烁今的相会。
大约是在第一次洛阳科考之后,杜甫与李白相识。此时李白正因“天子呼来不上船,自称臣是酒中仙”而被唐玄宗赐金放还,在洛阳一带漫游。二人相见恨晚,携手同游,一起把酒论诗,“醉舞梁园夜,行歌泗水春”,给五千年华夏文明留下辉煌灿烂的一笔。闻一多说,他们的相聚,就像“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”,“除了孔子见老子(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),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,更重大,更神圣,更可纪念的”。
李白的一生,求仕不得便放浪形骸。他有“申管晏之谈,谋帝王之术”的政治志向和“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”的人生理想。但是,他的家世和性格让他终生未能实现所愿。唐代文人求仕报国,大致有门荫、科举、军功、荐举几种。李白的家世为蜀中商贾,在那个时代地位低下,不能参加科举,更没有门荫和军功。但李白坚信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,“常欲一鸣惊人,一飞冲天”,他要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,实现“济苍生,安社稷”的梦想,所以遍游天下,一边结交文人名士,一边四处干谒求荐,期待“愿一佐明主,功成还旧林”。
杜甫则是名门之后、诗书世家。他的祖父杜审言,是初唐有名的诗人。他的先祖杜预更是文武双全,不仅是西晋灭吴的功臣,还为《左传》作注,成为儒家经典十三经中的权威注本。所以杜甫无比自豪地说“诗是吾家事”,又说“吾祖诗冠古”。杜甫的娘舅家也是名门望族清河崔氏,他的外祖母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重孙女,所以杜甫又说,“舅氏多人物,无惭困翮垂”,“贤良归盛族,吾舅尽知名”。
杜甫年轻时期的“清狂”,不仅是对个人才华的自负,也来自对家族渊源的骄傲,对祖上功业的自豪。作为仕宦世家,他也有着远大的政治理想。数年之后,杜甫寓居长安,在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中写道:“自谓颇挺出,立登要路津。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。”他自以为具有超凡突出的能力,一定很快就可以身居要职,辅助君王有超越尧舜的作为,让社会风尚重归敦厚淳朴。
李白和杜甫生逢盛世,都以为“奋其智能”便可成为辅弼之臣。然而,理想很丰满,现实很骨感。李白42岁(742年)时被唐玄宗召入翰林院,终于到了皇帝身边。可是他那飘然无定的性格终究难以适应“皇宫规矩”,一年之后便被“赐金放还”。杜甫十多年的漫游亦未能为他打开一条通向仕途的路,科举之门也始终没有为他开启。747年,已经35岁的杜甫参加了一场皇帝亲自举办的考试。唐玄宗本想“广求天下之士”,让全国“通一艺以上”的人都来参加考试。但这次考试却成了一个笑话,竟无一人及第。权相李林甫还向玄宗道贺,称这个结果表明“野无遗贤”,有才能的人都已经被朝廷所用了。后来,杜甫通过延恩匦(一种向皇帝进言的意见箱)给皇帝进表,投书三篇《大礼赋》,玄宗果然大加赞赏,命宰相考试他的文章,考完却再无下文。
“三十五岁以前,是快意的游览”“三十五岁以后,风渐渐尖峭了,云渐渐恶毒了”(闻一多《杜甫》)。李白失意之时,更加纵情诗酒,一边喟然长叹“大道如青天,我独不得出”,一边仍然坚信“长风破浪会有时,直挂云帆济沧海”。杜甫则不同,他虽有与生俱来的“清狂”,但自幼受儒家思想的熏染,终究放不下求官入仕的理想,“奉儒守官,未坠素业”。他在长安多方干谒,也写了不少求荐信,但终无回音。
大概是家庭变故让杜甫的生活陷入窘迫困顿,他没有了裘衣骏马,也失去了狂放的资本。寓居长安,不得不靠陪达官贵人们诗酒宴游获取一些生计。他说自己平生的抱负全部落空,“青冥却垂翅,蹭蹬无纵鳞”。
此时的大唐表面繁盛,实则暗流涌动,开明盛世正在离去,腐朽堕落已滋生蔓延。杜甫身居长安,洞悉这深刻的转变,开始以人民的视角观照时局、观照社会。
到安史之乱爆发前夕,看尽了官僚贵族种种脸色,也目睹普罗大众重重苦难,甚至连他自己的小儿也被饿死,杜甫写下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这样的诗句。长安十年,他没能让自己成为匡扶社稷的人物,却洞察到大唐王朝危若累卵的局势,“荣枯咫尺异,惆怅难再述”“疑是崆峒来,恐触天柱折”。
杜甫已经蜕变为人民的诗人!
但是,内心深处“狂放”的火苗并未熄灭。他在诗中说道:“白鸥没浩荡,万里谁能驯?”他总是思念李白。早年他就写过《饮中八仙歌》,“李白一斗诗百篇,长安市上酒家眠”,这是对盛唐文士们乐观放达、洒脱不羁的钦羡。与李白相会时,他打趣说:“痛饮狂歌空度日,飞扬跋扈为谁雄?”与其说是对李白的戏谑,不如说是自己内心向往的投射。
后来,他常常想起同李白一起寻仙访道的日子,说“亦有梁宋游,方期拾瑶草”“剧谈怜野逸,嗜酒见天真”。他期盼能与李白重逢,“何时一樽酒,重与细论文”。他感佩“谪仙人”的“笔落惊风雨,诗成泣鬼神”,预言其“文采承殊渥,流传必绝伦”。他更怀念李白“敏捷诗千首,飘零酒一杯”的洒脱人格。有人统计,现存杜甫写给李白的诗有15首。
杜甫或许只是李白人生中的一个过客,是他众多诗酒朋友中的一位。齐鲁一别,杜甫就再没有在李白的诗文中出现。但是,在杜甫眼里,李白是他的挚友,是他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内心镜像。杜甫做不到像李白那样超然洒脱,他深爱妻儿,要养家糊口,他看清现实,丢掉了幻想,一点点放弃内心的豪纵,回到人民中来,开始沉静思考。但在他内心深处,却总有一个李白在飘逸灵动。
草堂“狂夫老更狂”
成都草堂大约始筑于760年正月前后。那时,杜甫刚刚入蜀不久,寄居于成都西郊一座古寺里,在亲戚朋友们的资助下,开始营建茅屋而居。春天,草堂落成,杜甫终于有了一段恬淡安静的田园生活。
自从安史之乱爆发,杜甫一直生活在风雨飘摇之中,却写出了《春望》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”和《北征》《羌村三首》等大批充满家国情怀和人道精神的现实主义作品。特别是在759年,他从洛阳到华州(陕西渭南)途中,目睹战后人烟断绝、凋敝荒芜的凄凉景象,写下了成就其“诗史”地位的“三吏”“三别”。
这年夏天,杜甫辞去华州司空参军之职,携妻挈子前往秦州(甘肃天水),又从秦州到同谷(甘肃成县),年底到达成都。经过一路艰辛,杜甫对眼前这“翳翳桑榆日”“季冬树木苍”的景象感到新奇惊喜,但不免更添了背井离乡、漂泊无定的感伤:“自古有羁旅,我何苦哀伤?”
但不论如何,他总算可以安定下来。剑南节度使、成都尹裴冕为他在浣花溪边选了一处幽静之地建草堂,表弟王十五给他送来营建费用,在彭州任刺史的旧友高适给他送来禄米,他还向人求得桃树、绵竹、桤树、松苗、果树栽种。草堂落成,杜甫满心欢喜。他写道:“背郭堂成荫白茅,缘江路熟俯青郊……旁人错比扬雄宅,懒惰无心作解嘲。”
一时间,他又不自觉地狂放起来:旁人不要把我的草堂错比成扬雄的宅第,我可懒得像扬雄那样作《解嘲》来表白自己的心志。杜甫不必作《解嘲》,他的这座朴素的茅屋很快便成为“中国文学史的一块圣地”。“人们提到杜甫,尽可以忽略了杜甫的生地和死地,却总忘不了成都的草堂。”(冯至《杜甫传》)
闲居草堂,杜甫的心情很好,写下了许多清新的诗句。他说,“好雨知时节,当春乃发生”,又说“细雨鱼儿出,微风燕子斜”。他说“云掩初弦月,香传小树花”,又说“杨柳枝枝弱,枇杷对对香”。他在江畔独步寻花,写尽浣花溪畔美妙春光。他与邻舍相处融洽,“花径不曾缘客扫,蓬门今始为君开”“白沙翠竹江村暮,相送柴门月色新”。
但是,杜甫内心深处的那股波涛始终难以平静。望着眼前“自去自来梁上燕,相亲相近水中鸥”“老妻画纸为棋局,稚子敲针作钓钩”,心中却总是放不下“王师未报收东郡,城阙秋生画角哀”“安得壮士提天纲,再平水土犀奔忙”。他拜谒蜀相祠堂,感叹诸葛亮“出师未捷身先死,长使英雄泪满襟”。他紧盯韦偃为他在草堂壁上题画的马图,“坐看千里当霜蹄”,发出空有骏马之志而不得用的感慨。
他还自谓《狂夫》:虽然自己现在过着“万里桥西一草堂,百花潭水即沧浪”的田园生活,可是与那些拿着厚禄的官场故人“书断绝”,家中稚子常常饥饿“色凄凉”,是什么造成这样的情形呢?“欲填沟壑唯疏放,自笑狂夫老更狂”。还是自己狂放不合时宜的性格吧!这是杜甫对自己狂傲疏放的一次自省。
杜甫的惬意归隐并没有维持多久。762年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在成都叛乱,当时杜甫正好身在绵州,被阻不能回成都,只好去了梓州(四川三台)投奔东川节度使。763年正月,忽然传来好消息,安史之乱终于平息。远在梓州的杜甫欣喜若狂,写下了《闻官军收河南河北》:“剑外忽传收蓟北,初闻涕泪满衣裳。却看妻子愁何在,漫卷诗书喜欲狂。白日放歌须纵酒,青春作伴好还乡。即从巴峡穿巫峡,便下襄阳向洛阳。”
这是自离开长安以来难得一见的狂放之作。杜甫的内心再次激情澎湃,一连写下多首兴奋而畅快的诗作,憧憬着“应须理舟楫,长啸下荆门”的情形。听闻好友严武又被任命为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的消息,杜甫“殊方又喜故人来”。他回到成都草堂,进了严武的幕府,做了检校工部员外郎。但很快就发现,幕府人事复杂,加之身体状况不好,他又辞掉职务,于765年正月三日回到草堂。
这已不是杜甫第一次辞官了。早在寓居长安的时候,曾有人为他谋得县尉之职,他就没有接受,“不作河西尉,凄凉为折腰”。后来,又有人为他谋了个右卫率府冑曹参军的职位,为了生活,他不得不接受,并自嘲“老夫怕趋走,率府且逍遥”。安史之乱后,杜甫从长安逃到凤翔,被肃宗授以左拾遗之职,作为一个八品的谏官,杜甫以为可以实现“致君尧舜上”的理想,频繁谏言,却惹怒了皇上,被贬华州司空参军。但在赴华州途中,他看到官吏如何对待百姓,人民面临何等苦难,深感绝望,又辞职不干了。
如今,他再次放弃赖以维生的官职,觉得“白头趋幕府”是对自己平生志向的辜负。不久,严武病逝,杜甫再也没有留在成都的理由。“此生那老蜀,不死会归秦!”他一直盼望着回到洛阳。
五月,他带着家人乘船东下,从宜宾进入长江,在?州居住一年十个月,又出三峡直下江陵。但是,他放弃了回洛阳的打算,而是从荆州到了岳州(湖南岳阳),又经潭州(湖南长沙)到衡州(湖南衡阳),在荆湘流离两年多。770年冬天,船经洞庭湖,他写下一首三十六韵的长诗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》,为自己矛盾挣扎的一生谢幕。
杜甫为何要离开成都?又为何要飘零湘水?从他青年时期的狂放,以及后来时时克制而又偶有表露的奔放中,似乎可以找到答案。自从安史之乱平定之后,杜甫的胸怀似乎变得更为开阔,笔力变得更为雄健,常见“掣鲸鱼于碧海中”的磅礴气势。
漂泊长江之上,或许是受到李白“山随平野尽,江入大荒流”的影响,或许是二人面对滚滚江流,不约而同生发出同样的壮阔情怀,杜甫写道:“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。”在夔州,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,想起童年时期看公孙大娘的剑器舞,写道:“耀如羿射九日落,矫如群帝骖龙翔。来如雷霆收震怒,罢如江海凝清光。”气势不输《离骚》中驾玉虬、乘凤车的屈原。
或许是在追逐李白的狂放,或许是要凭吊屈原的豪情,杜甫从长江到湘水,一叶小舟随波而动,一路写下无数的怀念,无尽的感怀。终其一生,杜甫在追逐奔放理想与关切苦难生活的矛盾中痛苦挣扎,及至晚年,他内心的汹涌激流喷涌而出,在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”的荆山楚水间,在“吴楚东南坼,乾坤日夜浮”的衡湘大地上,找到了永恒的归宿。